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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珠池畔石生云,望月窗前雪上春。
缱绻一枝身抱玉,风华绝代足无尘。
去来魂梦俱牵挂,聚别古今多幻真。
每遇花开见青鸟,只缘曾作蔡家亲。
——介绍一首力压诗圣杜甫的咏梅诗
作者:文启尧(中华诗词曲赋楹联协会副会长兼学术部副部长;宜昌市老年大学诗词专业教师;湖北省中华诗词学会原常务理事;著名诗人、诗评家、诗词理论家。)
寅年卯月,春寒犹厉,萧斋岑寂,忽得李涛(李寻欢)先生发来梅照一组并《咏梅二章》,留言曰:“艳照清词,共君消寒”。李涛先生雅人深致,美意拳拳!捧读一过,觉梅照春光满眼,艳溢香融,咏梅诗清词丽句,珠圆玉润!尤其是第二章,诗于下:
遗珠池畔石生云,望月窗前雪上春。缱绻一枝身抱玉,风华绝代足无尘。
去来魂梦俱牵挂,聚别古今多幻真。每遇花开见青鸟,只缘曾作蔡家亲。
拜读后击节不已!觉余寒尽退,遂作赏读一纸于课案,以饷同好。
先看诗意:首联“遗珠池畔石生云,望月窗前雪上春”,遗珠,语本《庄子·天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诗文多以指遗失的珍珠或人才。明李东阳《再赠三首用前韵》之二:“荆山有抱玉,沧海有遗珠”。因也泛指美好的事物或景象,诗中有代梅花抱憾之意;梅花冰肌玉骨,尘外佳人,因无意争春,常生于路边野岸,又不善倾城之笑,故以“遗珠池畔”作梅花的背景。石生云:古人每见山石间云雾缭绕,因以为云生于山石间。李贺有“玉瑟调青门,石云湿黄葛”句,诗中用以指梅花在园林山石间的盘曲环境或姿态。下句中应是化用唐齐已《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首二句意为:梅花,即使生于园林或池岸,也往往寂寞自开;但诗人却于推窗望月中看到冒雪盛开的玉梅,这是一种何等的美景,又令人是如何地欣喜动容!
颔联“缱绻一枝身抱玉,风华绝代足无尘”。缱绻,是一个连绵词,义项较多,诗中当指姿态美好貎,抱玉:语本《老子》:“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指人怀抱美好,诗中指梅花情怀高洁,也暗指所咏者为白梅或绿萼梅。风华,指人的风采才华,语本《南史·谢晦传》:“时谢混风华为江左第一,尝与晦俱在武帝前,帝目之曰:‘一时顿有两玉人耳’”。无尘,语本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生尘,实为无尘,意为洛水女神在水波上细步行走,溅起的水沫附在罗袜上如同尘埃。诗中是指雪中梅花不染纤尘,实则指梅花的超群绝俗。
颈联“去来魂梦俱牵挂,聚别古今多幻真”,“去来”一语,系暗化梁陶弘景《真诰·运象》中萼绿华典故:萼绿华,传说中女仙名。自言是九嶷山中得道女子罗郁。晋穆帝时,夜降羊权家……。李商隐《重过圣女祠》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诗中则以暗指绿萼梅花。绿萼梅:梅花中的珍品,花单瓣或重瓣,萼绿色,小枝青绿,无紫晕。绿萼型的梅花名品有:变绿萼、台阁绿萼、金钱绿萼和长蕊绿萼等。此种用典之法是只用其事意而不涉其典故名,这远胜李义山句,堪称神技!而观寻欢近年之诗,此法运用颇多且臻于圆熟,今又于此诗中睹之,大赞!而颈联对句中的“多幻真”一语,当是化用了杜甫《登楼》“玉垒浮云变古今”和陆游《梅花绝句其一》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的句意,意为,历代诗人笔下的梅花千姿万态,诗人与梅花的关系也是多种多样,有以梅为仙,以梅为友,以梅为妻,甚至有以梅为妓者。但在诗人看来,梅花高洁,是花中仙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就为全诗的结尾先预伏一笔。
尾联“每遇花开见青鸟,只缘曾作蔡家亲”,青鸟,神话传说中为西王母取食传信的神鸟。李商隐 《无题》诗:“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这是说诗人与梅花之间有一种默契,或者说是有一种心灵感应,每当梅开之际就会有一种预感,有如青鸟传讯一般。结句中的“蔡家亲”, 语本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诗:“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这是诗人借汉末蔡邕和羊祜(羊祜是蔡邕外孙)的外亲关系说事。在中国古代,表兄妹较堂兄妹血缘稍薄,而表兄妹间一般也不必克意回避交往,因而也往往暗含情愫,那么这就是以梅为表妹了!我们再结合颈联中的咏梅关系看,以梅为仙,是敬而远之;以梅为友则是引为知己,而以梅为妻或者以梅为妓则涉嫌唐突或轻薄了,而以梅为表妹则是中和二者,拉近了诗人与梅花的情缘,是一种全新的写梅关系。
综上,全诗通过对梅花所处环境和姿态的描写,赞美了梅花超尘绝俗的高洁品质,也表达了对梅花与生俱来的喜悦和亲近情感。
但是,如果认为本诗只是语言典雅,用典丰富高明,对仗精工和诗意构想和表达上别具一格,那解读就太表层了,这里不能不谈及本诗的另一个独特亮点——主流格律外的独具匠心。
我们知道,律诗从南朝以沈约为代表的一批新锐诗人开始研讨,到初唐时经杜审言、苏味道、李峤、崔融等诗人的创作实践,使格律诗渐臻完美并定型,他们制定或形成的格律,成为一定之规,大家共同遵守,甚至成为千古定律,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奉为圭臬。
但如果以为格律诗自初唐形成并定型后便大功告成,并一以贯之,亘古未变,那也是不符合实事的。实事上,唐宋以䧏的历代诗人都曾对大体定型后的格律诗有过不同方面和程度的探索,并取得一些较为确实有益的共识,这些也同样被近当代主流诗人所赞同。如“四平头”的避忌,“扰韵”的避忌,“上尾”的避忌和诗句构词的声调龃龉避忌等。前两项非本文所及,后两点本文分项叙次。
先谈“上尾”的避忌,也即非押韵句尾(又称“白脚”)的“四声递用”。
关于上尾,王力先生在其《汉语诗律学·近体诗·上尾》中,用了十多页的篇幅,专门对上尾作了阐述。他说:“出句句脚上去入俱全,这是理想的形式。最低限度也应该避免邻近的两联出句句脚声调相同,否则就是上尾。”他指出,“老节渐于律诗细”的杜甫,多数律诗的出句句脚“上去入俱全”,尤其是他出川后的律诗,几乎是基本如此。王先生对此作了大量的引证,如:
杜甫
一片飞花减却春(平),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上),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去),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入),何用浮名绊此身。
不难看出,白脚句是按“平、上、去、入”四个声调来安排的。也就是所谓的“四声递用”。但首句如不押韵,则有五个非押韵句脚,其中必有一处重复;这种重复的处理方法是,相同声调的句脚必须有距离间隔。如:
杜甫
国破山河在(上),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去),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入),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上),浑欲不胜簪。
我们再看李涛(李寻欢)先生的《咏梅其二》:
遗珠池畔石生云(平),望月窗前雪上春。
缱绻一枝身抱玉(入),风华绝代足无尘。
去来魂梦俱牵挂(去),聚别古今多幻真。
每遇花开见青鸟(上),只缘曾作蔡家亲。
四个出句的句脚“平、上、去、入”俱全。这样安排“白脚”的好处是,避免了奇句(单数句)间相同声调的干扰,使联间声韵张弛起伏,读来更显声韵的铿锵感和乐律的回旋感。同时五个韵脚则阴平、阳平轮换,实现了阴阳平衡。还应指出的是,李涛先生近些年的律诗,都是遵循这一方式创作的。
再谈诗句构词的声调龃龉避忌。所谓“龃龉”,本指牙齿上下对不上,因以喻意见不合,本文中实指诗句中连续在上、去、入三个声调上使用同声调的字(词或词组)所造成的不协和。
关于这个问题,日释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中引用唐人崔融《唐朝新定诗格》、元兢《诗脑髓》提到:“龃龉病者,一句之内,除第一字及第五字,其中三字,有二字相连,同上去入是也。”也就是说,诗句中在上去入三声上连续使用同声调的字(词或词组),如上上(例如”宝马”)、去去(”带队”)、入入(”月落”)作搭配(当然这不包括一些名物类词和连绵词,如:芍药、苜蓿,双入声;薜荔,杜若,双去声等),就会形成“龃龉”。对此,《文镜秘府论》举例说,如:“晨风惊叠树,晓月落危峰” “月”次“落”,同入声;“雾生极野碧,日下远山红”,“下”次“远”,同上声;“敛泪开星靥,微步动云衣”,“步”次“动”,等等。这是需要避忌的。
这么说可能有诗友会认为,这样要求也未免太严岢了吧?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搭配所形成的“龃龉病”(即读来拗口)是确实存在的。不仅是声韵严格的格律诗,即使现代汉语普通文字的口语诵读中也时有这种因不适的自然调整现象,这里不能不谈谈普通话诵读时的 “连读变调”规则。
所谓“连读变调”是指在语言诵读中,声调相同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音节组合在一起时,音节的调值有时会发生变化而与单念时不同,比较多的是上声的连读变调和去声的连读变调。上声连读的变调一般是前一个上声调值变[35],如:水果、领导、演讲、简短、老板、美好等,这叫“逆行异化”;也有在轻声前变调为[21]的,如:捧起、 等等、嫂子、 姐姐等。两个去声[51]相连,前一个音节会异化为半去[53](例略)。这种诵读变调现象应该是大家所共知的。那么标注很明确的声调字为什么要“变调”呢?当然是因不顺或拗口形成的自然调整。既然普通文字诵读中都有“连读变调”要求,那声韵要求极严的的格律诗词更应在写作构词时就预先作避忌,所以一些探索者主张:在主流格律外,诗句还应在构词上力避同声龃龉,也即在上、去、入三声上避免连续使用同声调的字(词或词组),以免造成声韵上的不协和。这尽管不是格律上的硬性规定,但却是我们写作中想臻于完善可以注意可以规避的露点。
弄清了这一点,我们再看李涛先生《咏梅》诗其二中的构词处理情况:
全诗中构成连读的词或词组有:遗珠、池畔、生云、望月、窗前、雪上、缱绻(连绵词)、一枝、抱玉、风华、绝代、无尘、去来、魂梦、牵挂、聚别、古今、幻真、每遇、花开、青鸟、只缘、曾作 蔡家。全诗没有一处在去、上、入三声中有相连的词或词组。这当然绝不是自然状态下的自然组合,而是精心按规则规避的结果,如“聚别古今多幻真”一句中的“聚别”一词,如按自然状态下用词选构,首选应该是聚散、聚会等词,如果那样就堕入“构词同声龃龉”的瑕疵了,用“聚别”则是破除了这一瑕疵。
李涛(李寻欢)先生为诗素来是曲尽其妙,他所创立的“妙尽诗派”虽源于江西,但最推崇是是杜子美、李义山和黄仲则,他常倡导:要力争在最难写的题材中,用最严格的形式,以最严苛的要求,用最精妙的语言、最严谨的逻辑写出最理想、最高妙,甚至是一流或超一流的诗作来。本诗应该是他对这一倡导的身体力行。梅花诗本就难写,本诗除融入新的主客关系,立意上大有创新外,又在白脚用字上深下工夫,在诗句的构词上力避同声龃龉,可以说是一首意韵声律均极为高妙的咏梅诗。寻欢江湖人称“当代诗圣”,他的这首咏梅诗与唐代诗圣杜甫的千古咏梅诗第一《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相比,是一种全方位超越,如诸君不信,可对比读之自评。
《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杜甫【唐代】
东阁官梅动诗兴(去),还如何逊在扬州(阴)。
此时对雪遥相忆(入),送客逢春可自由(阳)?
幸不折来伤岁暮(去),若为看去乱乡愁(阳)。
江边一树垂垂发(入),朝夕催人自白头(阳)。
咏梅其二—李寻欢【当代】
遗珠池畔石生云(阳),望月窗前雪上春(阴)。
缱绻一枝身抱玉(入),风华绝代足无尘(阳)。
去来魂梦俱牵挂(去),聚别古今多幻真(阴)。
每遇花开见青鸟(上),只缘曾作蔡家亲(阴)。